Asymmetry
April. 2021
不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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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半个世纪后的事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们一样大。” 她说。
他望向她柔情似水的眼睛,他便轻易地获得了不解的情绪,他说,“可是你看起来却是如此年轻。”
于是她回过头,发现他的面容既天真又苍老。他双眼上有一层薄薄的灰色,可能是遗忘了太多,或者剩下的记忆太少。
“你曾见过我的。你以前很爱我,可后来你突然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于是我就独自平添了许多岁月。和那些所有奇异的诅咒无异,在我生命中驰骋的时间突然不再流动了。时间被我杀死,这成了我们疯狂相爱的代价。然后你开始衰老,变得擅长遗忘,而我成了这荒石原野还有河流上的鬼魂。”
他紧闭着沉默又干燥的嘴唇,他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但他迂缓的懵懂却让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看上去却是如此年轻。
她看见平原尽头的山川在云层中朦胧地穿梭着。
“我会带你找到我们过去的故地,就是山的那边,那是我们过去喜爱的地方。在那里梦幻使我们消瘦,因为它是过往的真实。山那边的故地,绿树成荫,枝繁叶茂,还有很多玫瑰和月季盛开的花园小径。那儿的黎明、午后和夜晚都完全相同,只是每天吹过的风不一样。生命的低声细语会唤醒时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成为相爱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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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时一样,她每天都要写字。有时为了沿途那些断裂的冰川,平原上突然出现的风暴,还有暖烘烘的米色阳光。那些文字那么轻盈那么漂亮,它们互相堆叠着,缠绕在一起,支撑着正在无声塌陷的空间。记录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她不得不停下,总是突然从他身边消失,在疯狂生长的灌木丛中不断寻觅穿梭。文字往往被遗留在白桦树林里,在那些斑驳的树干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有些像罗马字母有些像轻巧的汉字。这些符号也许与他们的前世有着默契的联系。她想,这些笔迹也许链接他们上一个世界的话语的巧妙切口。这些符号往往使她苦恼,她无比想明白自己的呓喃与上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无论哪个世界,其中巧妙的联系。
有一次,她刚留下那些符号,他便安静地出现了。
他说,“我很担心你。” 他认为她很孤独。他比她经历了更多的岁月,这让他对一切事物的感受变得愚钝,唯有对孤独依旧敏感。她相信这一路他们都充分体会到了灵魂独自游荡的滋味。一开始,她以为这只是一次全新的,天赐的的抽离。但当她每次面对那些神秘又毫无归属的符号,她突然又觉得他是对的。很多记忆和理性离他而去,然而她忘了,孤独是一种本能和生理的反应。
她无数次赋予这一路以各种深远又宿命的意义,却在面对他天真的预见时,依旧轻易地失败了。他一开始,也许从上个世界就开始,过早地预见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潜伏的,永恒伺机而动的,又平庸的孤独。
任何的激情和冷漠都是他们孤独的表象。他们已经拥有过一个完整的世界,现在正附着在第二个世界之上,也许有下一个,第四个,永无止境。她知道不会有任何区别了。时间和空间会永远托举着他们,戳开时空的表面,里面没有任何别具一格的地方。她只看到了媚俗的,不断迭起又瞬间涣散的孤独,很像一片海或者望不见边界的湖泊。
他们沉溺,漂浮,或是静止。他们死去,活着,好像没有区别也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永远被表象包裹着,不断变得相似,不断解散和联合,不断展开,不会被距离和时间抹去,永远生活在彼此触及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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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了这一路,她回过头才发现,陪伴她这一路的这个老人并不是她的爱情。她以为这一个多世纪以来她都依靠痛饮爱情的魔药而活着,那些生命中撕裂的辗转的,不断生长又消解掉的情感的纤维俨然成了组成她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
直到刚刚,他躺倒在一朵乌云下安静地死去,头枕在她膝上,缓缓咽了气。堆叠着层层褶皱的眼皮疲惫地合上,和任何一天睡去时一样,松弛缓慢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黑夜里,闪烁在丰美水草之间的幻影。
那个流淌着微光的平静而端然的,原来是此刻已经到达越过了爱情彼岸的自己。他们拥有两次重叠交合的世界。第一次,他领着她走过了漫长人生。第二次,她庇护他越过了暮年。他一样衰老,而她同样年轻。只是两辈子而已,她却觉得比永生还要漫长。
她也躺进他的坟墓,里面的泥土柔软潮湿,还有岁月痕迹残留的余温。云彩和飞虫在她眼前掠过,草丛中的露水涣散成缠绵冰凉的雾。她开始变得肌肤苍白,与浆洗干净的洁白睡袍交融成同样单薄的颜色。风吹过,她可以听见时间贴近地面时吞吐死亡的声音。
她服过了药,逐渐奄奄一息。她很快会死去,爱情的幻觉和激情全然褪去,他们以赤裸裸的物质形态紧靠在一起。水雾渗进泥土中,她又闻到了很久以前的玫瑰月季的味道。“去你的。” 她在他的坟墓里逝去,他们为爱情存活了很久,现在因为彼此死去。对于他们来说,死亡,爱情,没有区别。他们想以死亡作为他们爱情的证据,死亡最终也恰好成了他们爱情的结果。
他们结合在了一起,凝结成了大地上一块不朽的伤疤,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