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y Glass
Dec. 2020
灰色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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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草草糊弄过午饭,我准备开始处理堆积了一周的工作。
我早上六点入睡,直到下午两点后醒来。通常我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中最敞亮炫目的时候。我以为这种叛逆的作息会把我的二十四小时拉拽得更长。醒来后的一两小时里,我都在试图抵抗这个我早已熟悉到厌恶的现实。数不清在我内心里已经上演过多少次无比辉煌宏大的与清醒之间的拉锯战。偶尔我会声泪俱下,试图为无比的懦弱和溃败冠以冠冕堂皇理由。
其实所谓的现实不过是目光所及的这局促拥挤的房间,即使在太阳最沉醉无私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灰暗浑浊的样子。偶尔有那么几束光线,冒失地从肮脏的灰尘密布的窗缝里挤进来,这些炫目的存在便使我这寄居之处更显卑劣。我是存活在卑劣中的。
很久之前有人来拜访过我。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按理说这样罕见的事情我应该铭记,但它们却像其余很多同样珍奇的瞬间一样一同被我主动遗忘了。
虽说是拜访,不如说是对至访者的折辱。唉,真是抱歉让除我以外的人见识这样一块地方。我猜想我当时一定面颊涨地通红,以一种辛酸的姿态在克制自己因恐慌而凌乱的呼吸声。“让你来这里真是太抱歉了呀 ...”我当时试图对那人说出这句话,到头来却因为内心那些连自己都无比困惑的恐惧而放弃了。真奇怪,我明明不记得有人到访的事实,却对自己的懦弱有如此可靠又立体的记忆,明明我一切的存在是如此的不确定,大抵也填充了很多空洞的虚假。 我也试图进行打扫或者改变过房间的装饰。我想方设法准备了一些清洁用具,打好清水,拧湿抹布。我从那扇最肮脏的窗户开始,接触到厚重灰尘的那一刻,一种柔软滑腻的奇妙触感就透过抹布,传到我的指尖。那些被濡湿的污垢散发着深幽的黑,结块在抹布上,像皲裂的疤块,是一种新鲜的我从没拥有过的一种伤口。玻璃上被清洁过的那块地方,就像一道被灼烧的伤口,伤口下是滚烫的岩浆。这一小块清理好的部分像空气一样透明,我甚至能透过它看到外面的阳光。
我继续朝上开拓这块澄澈的伤口,可最初被我擦拭过的地方竟渐渐又浮现最初暗淡的灰色,于是我又转回去清理它,使它变得洁净,但紧接着,新开拓出的边界又渐渐回缩,这块透明的伤口又越变越小。于是我又奔赴去拯救我最新获得的那块洁净,与着来路不明的灰暗做着斗争。我已然顾不上抹布是否洁净,更顾不上重新浣洗,直到抹布像污垢一样肮脏,窗户玻璃上满是污秽的水痕和凝结在一起的被浸湿的尘埃,我才发现玻璃上一点透明洁净的痕迹也没有了。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块混乱的污浊。只崩溃了那么一秒钟,我就意识到,这种由我一手人为造就的肮脏似乎与这个我寄居的房间其实更加相称。
那个或许曾经来拜访过我的人—我至今一试着回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害怕。平日里认识我的人若来到这里,造访这个房间,我的房间,人们必然会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外化的形象都是以假乱真的演技,辛苦经营却依旧 苍白乏味的形象下居然还有一片死寂的污沼。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得停不下来,我给人平添以这种毫无惊喜只有惊愕的荒诞反转让我对来到这里的那个人产生了一种无端的诙谐的歉意。
哦,工作,我得开始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和我一样乏味不堪。从学校毕业后我就成为了遗弃者,被每一个乏味和枯槁的瞬间。 不过我一直喜爱画画。其实,谈到“喜爱”这两字令我羞赧不堪,我毫无天赋才能,我笔下的一切毫无趣味庸俗无比,我只是在机械反复的运动 里试图遗忘自己的卑劣,来确认我存在的真实。所以若要用 “喜爱”这样柔情纯粹的词语指代我的粗鄙行为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我是一个常常无法感知自己是否还存活着的人。以前有人说我这是得病了,得了一种叫忧郁的疾病。我不以为然, 看着他们在喧哗地讨论着我的时候,仿佛觉得他们好像在讨论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不过我很快就醒悟过来,这些人和我一样都是同一群依附于现象存活的生物,他们实在没有资格对我的惶恐感到不屑。但我无法直言我与他们的分歧,受到先天性的迂执虚伪的驱使,我还是惯性地欺瞒了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好似默认了他们或许并不带恶意的揣测,这实则是一个无比懦弱且单纯的理由。
画画是我的工作。准确一点说我以绘制仿品为生。这是我全部的价值了。我懂得如何调动怎样的娴熟技术来复刻一件绚丽的艺术瑰宝。我清楚知道自己可以复制一份绝无仅有的瞬间成为永恒的美的时候,感到害怕感到绝望感到恶心,我明白这将会成为诅咒一般的枷锁和无法逃离的罪孽永久制衡我。 铺天盖地的焦躁也冲走了我对美的感知,我长久以来仰望着的,那无与伦比的美,我竟然也可以用劣质的油彩和画布堆砌出来,甚至连神韵和细微的光泽都如出一辙。
我尽力克制住恐惧的颤栗,逼迫自己冷静地去仔细揣摩每一个笔触和每一丝纹理。我怀有最后近乎绝望的希望,希望能发现一点出自我临摹的拙劣显眼的虚假之处。我逐一在画布上探寻着,在真迹和临摹的画面之间对比着,仍旧没有发现丝毫相悖之处。瞬间,我的每一次模仿,我为了更加接近那我愿意为其赴汤蹈火的美而付出的每一滴努力和长久怀揣的洋溢饱满的虔诚,好像瞬间化成了一种对美肮脏的玷污。我万分绝望,我的核心就此开始衰竭,我猜想我的面容也许就从从那时开始形容枯槁。我从那时开始,对美失去了知觉。
于是我烧掉了那幅死神的真迹。一切都像是一种启示般的指使。等我清醒过来,浓烟和随着火苗一起跃动的画作已经几乎快窜到我面前。火光勾勒出死神的样子,但很快融合进了交织在一起的烟火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场沉默却滚烫夺目的告别。死神的灭亡是一种逃亡,而我就在知晓绝望那刻的开始,似乎死过了一次。接着我便成了天下皆知恶 名昭著的罪人。我麻木地凝视着眼向我逼近的扭曲愤怒和惊慌失措的人群,我被闷热和人们四面八方伸出的粗暴的手推搡着。我还听到了水火交融时爆裂的声音,惊天动地的尖叫和哭喊,以及泣血般的厉声谩骂。我无话可说,人们无非是愤懑于我侵犯覆灭了他们认知中的美,可他们又如何知晓我面临美在毁灭之际时的绝望。
幸而从那以后,再有美赤裸裸的在眼前消亡我都感到麻木了。我说过,我已死过一次,其实我更愿意称那部分的我逃亡而去了。蒸发掉的那一部分的我随着死神燃烧时的火焰一起嚣张短暂地飞扬了片刻,便再也不在现实中存在。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从复刻那副死神的时候开始,便就此是我孽障的发端,至此以后的人生都将是罪愆,我会在里面生,会在里面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世界蜕变成了与我房间相称的黢黑。我走到那扇窗户边,准备从窗台上堆积着的恶浊的油彩颜料中取一些蓝色。这些干枯肮脏的颜料摞在一起,窗台像一块乱糟糟的乱葬岗。刚开封的还算是完整的尸骸,那些几乎干瘪的,盖子早已脱落的,像是可怜的残肢。颜料管口堆砌着几种色彩相融以后污秽的凝固颜料,从管体里溢出的颜料的油分淌了出来,像令人作呕的廉价糖浆在深夜污秽的小巷溢了遍地。
结束完施与我的惩戒以后,我回到了社会。人们早已忘记我,忘记了我焚烧死神的壮举,也忘记了他们对我那轻浮却自诩正义和深刻的仇恨。
其实在宣判了罪行后的那一秒,人们便自觉结束了他们对我的愤怒。我驯从地接受了法律的惩戒,我接纳所有人的侮辱唾弃。 人们的恨意比痛心疾首美的消亡好像更加纯粹。在完成审判的那一刻,没有人还记得消亡的美,人们只囿于因我而起的恨,酩酊对我近乎于是复仇成功的快感。这简直是由我的懦弱构建出的完美且无比具有迷惑性的幻象!无人再惦念那我暗中协助早已逃之夭夭的死神! 那如此震撼心魄的极 致又危险的美!我好像成了神话里浪漫壮烈悲剧性的孤胆英雄,我背负了世人未知的一切,咽下了沉重又苦涩的荣耀, 完成了一份崇高却屈辱的光荣伟业,却不能说与任何人知晓。 我看着法庭席位上雀跃狂喜的人们,我的顺从和隐忍不发对他们竟像一种莫大的恩赐和奖赏。我成了这一秒的上帝,施舍给了人们这等无上的欢愉。我向审判席挤出一个谄媚扭曲的笑容,接着便被狱警架着离开了法庭,留下身后一片是宛如战争胜利后庆祝正义的喧嚣和欢呼。
出狱后,我仍然对法庭上那英雄主义式表演所收获的阴暗快感恋恋不忘。有人找到我,提出希望我能为他们工作。 他们看上了我精湛的绘画技巧,我负责定期复刻出一些顶尖的油画艺术赝品,他们承诺每次会支付我一份丰厚的定金, 这些赝品将会流通到世界各地。其实这份定金丰厚与否我毫不在意,我只对这个散播虚假空幻之美的行径颇感兴趣,我简直想不出一个谢绝的理由。
之后,绘制赝品就成了我的工作,我日以继夜向遥远的未知之地散播我的不幸: 我无法再感受到美,这是我帮助那副死神从丑恶庸俗逃匿而去所付出的代价。我惧怕那逃走的死神在未来那片虚无之地寒冷寂寞的摇摇欲坠脆弱不堪,于是不停地给人们创造着可以协助美从庸俗之中逃离的可乘之机。我每天都要查阅好几次报纸,神经紧张地聆听广播报道的每一个字,多么希望能听到有人做出和我那所谓“谋杀” 如出一辙的“罪行”——那英雄主义式的表演! 我一直缩在 这个房间里颤抖着,在日复一日的灰暗和肮脏中,燃烧着极度的渴望期待着,我等待着对美的壮烈营救再次上演。可惜再也没有,没有第二个和我同样甘于堕入人们鄙夷和仇恨中 的人出现。
我从那堆颜料中我费力摸索出想要的蓝色,握住管体的时候,我枯槁的手止不住发抖。原来我是业已衰老的年轻人了。实施完烈火“犯罪”那时之后,我便失去了年轻丰润的肌肤。我饱满的骨肉随着笼罩着烟火正在退散的落日一起陨落了。我捕捉到了当时焦躁滚烫的空气中停留下的那一丝我英勇壮举后残留下的冰冷悲壮的意味。虽然只有那么一秒,但它们随着飞溅的火星在我眼前缓慢下来,像柔软的水草在炙热中摇摆着,紧接着快速被撕裂成了飞溅着像燃烧着的羽 毛一样的东西 ,凌乱地漫天飞舞。原来我如此深切地且本能地爱着那副死神,我依存于世的现实化的这部分自我,在我无意识之时,竟已默默跟随死神一同潜逃而去。
我的人生从未经历过混乱和艰苦,也从未在噩梦中潜伏前进。我就这样虚无地存在着,为了守护一份已经藏匿起来的绝无伦比的美。我甚至一直忍耐地苟活着,在泥沼中扎根,坚守在世界上最阴暗的角落里策划着无数场伟大的救援。
人们只懂瞻仰那些美,然后献上最廉价的礼赞。他们用最坚实厚重的玻璃把那些美圈养起来,就算窒息而死也毫不在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懂得,美唯有立刻离去才能更配得上它。
我曾经也是这些蠢货的其中之一,也曾是那些残忍的在玻璃前来来往往像演着哑剧依次走过的群众演员。但当那新鲜蓬勃的火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破碎玻璃后的一切突然变得真实无比。我遽然才明白,我一直浸淫其中的只是出于被常规和外界所塑造的虚幻,我根本无法断定这虚幻是否含有确定且恒定的真实。直到那副死神恢复了生命,它开始被烧灼的温度吞没,那死寂的美好似才感受到了生的珍贵喜悦。 我发誓听到了死神在那一刻发出了生的呼嚎,它的生命在我 眼前鲜活地出现,紧接着它便顺利逃走。我一手操控了这场 完美崇高的救援仪式,并且我决定要将这仪式延续下去。
无数人会以为这是一个现代罪人的病态坦白,以为我呓语般描绘了一个彻头彻尾沉沦于危机和罪恶的卑鄙妄想。可我不气恼,甚至没有丝毫辩解的欲望,这将是我为数不多心甘情愿可以释放出所谓“善意”的时刻。但每多一分鄙夷,我反倒平添一抹实施救赎美之大义的使命感,每多一份使命感,我又多一份依赖于这污秽四溢的窄小房间。我不属于那扇灰色玻璃外的世界,我不属于这个存在的世界中任何一种激情和情感。我的救赎被人们称作罪恶,我的善行被贬为卑劣。我是存在于卑劣之中的。
幸而卑劣不过是他们称呼的一种方式,人们没有创造出一种足以阐述我这英雄主义式表演的词汇,于是便摘取利用了这可怜的卑劣。卑劣原是他们的工具而已。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将我的壮举和善行公之于众,我也不是未曾幻想过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和气吞山河的气势义愤填膺 地宣泄长久以来我背负耻辱的苦楚,然后狂妄地取笑那些知晓真相后唯唯诺诺又汗颜的人们。但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终究是胆怯于向任何人揭露这“卑劣”之下我呕心沥血的壮举。毕竟若是有一丝真相的伟岸光芒被我披露出来,那耀眼的光束折射到人们愚钝的脸上,我所做的一切倏忽就会变得暗淡且毫无意义。
卑劣于崇高,邪恶与善良,光明与灰暗,在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都是些颜色混沌微妙,形态奇异模糊,也几乎无人能究其根本的存在。人们都在谱写着时代的混乱,只有我投身了暗涌危机的事业,选择了栖居这片不属于人类却是我唯一能够栖身的空间。长久的不见天日很难让我再见识沐浴在自然光下的影子。 我这短小的,在黑暗中生长的,在这灰色空间中灵活游曳的影子仿佛才是我的真实的躯体。
我喜欢观察着着影子如何愉快地嬉戏,我可以聆听到它的嘶喊。我不知道这是否来着我自己的内心。我听到了晦涩难懂的话语,它们断断续续尖锐刺耳,在他人听来毫无益处,只有我的本能能够理解。我沉迷这种神秘未知的游戏,它就像我这一路完成的那苦涩的永不会被人理解的荣耀。
假如活着就是生活的话,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天天继续着,像一粒粒被飓风从各种遥远的地方吹来的奇异的尘粒,渐渐堆积在一起。内里被蒙尘的肌理早已无人能够看清,就 像大地一样庸常朴素被人们理所应当的践踏着,而我一直艰辛地构建着无比坚挺的外壳,守护着至纯的理想核心。其实外面那些奇异的蒙尘若有人细细勘察,怎会发现不了每一颗尘埃之间的异处。这便是我狡诈的演技,我隐涩的假面,我保有崇高之美的高明又巧妙的“阴谋”。
我最近筹划的阴谋便是这幅《蓝色太阳》。它记录了一个灼热生命几乎被海浪所湮没,接近于溺亡的临界时刻。近处是柔软松弛的沙滩陆地,被蓝色太阳染成了同海洋一样忧郁的蓝。这样的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蓝让我觉得眩晕,这是我很久没有见到过的一种色彩。我热爱的是暗色,比如那幅以各式酱色为基调的死神, 比如和象征着永恒的黑交相辉映的,那象征着暴烈与伤痛的红,以及象征着我存在的灰。画布上这种冰冷清脆又神秘无比的蓝在我看来是如此暧昧。对我而言,蓝色本是不该存在于纯粹与美之中的东西。只有那些曾使我灵魂颤动的,那些奇迹中的奇迹,那些已经逃离了永恒的美,才是世界真正的神秘。
尽管我崇拜着王尔德,但于他的观点却大相径庭:神秘应存在于不可见之物,而非可见之中。永恒终会成为未来之中固化的迂腐,毫无价值的刻板观念,和冗长乏味的空洞说教。我无法理解天下人们对他们虚掷美的行径能做到如此心照不宣的缄默。他们明明在对美施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残忍绞杀,却要给此行径裹上一层体面虚伪的光彩外衣。我无数次背水一战,牺牲感观的欢愉,沦丧人们眼中的道德,蔑视灵与肉的生死,在这灰色玻璃内的弹丸之地为奇妙的真理忍辱负重。
我把蓝色颜料挤到已被用杈的画笔上,准备开始为《蓝色太阳》铺出一个大概的构图结构。稀释的松节油顺着画框边滴到水泥地上,无声地浸出一些不新鲜的污渍。我随着画笔掠过那些蓝色的陆地,飞驰在太阳和波浪间。我把时间都消耗在了那平静无趣的沙滩陆地上,和那些汹涌波涛中夹杂的海上黄昏。
《蓝色太阳》应该是一幅白日光景,愈加深入却更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夜晚,就和今晚一样。我将画笔扔到一边,在这个局促肮脏的房间里舒适地坐下来,我看着这幅仿品,上面只剩下那轮太阳还是苍白的纸色。瞟过灰色玻璃的时候,上面竟映出了一点来自画面非常飘浮和困惑的蓝,这种困惑反应的是一种平庸的恐惧和离我而去的欲望。我才明白过来,这种非极致的颜色是无法存在于我这阴暗的居所。这是一片无法居住,却又是极致之物唯一值得居住的空间。即使是建立在无用的基础之上,依附于此的我和极致也不再是他人所 塑造出的真正样子,但唯有在这空间中才能以最本来的真实存在其中。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又是我影子的低声喃喃,但仔细一听,那声音明明无比清晰敦厚又冷静,和我影子平时急躁尖锐的窸窣声全然不同。这陌生的声音像从辽远之地刮来一阵强而有力的风,它贴着平静的海面把一切吹地微微颤动。我不知道这声音从何处而来,也不想知道它究竟在传递些什么,直到昏暗的煤油灯开始嗡嗡抖动 它暗浊的火苗,灰色玻璃也抖落死寂散下一些灰尘,角落里挂着蛛网的花雕黄铜古董钟也开始吱呀地向着逆时针转动,这时我意识到,许是有生命前来拜访了。
我尽力坐地规矩端正,屏息凝神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啊,我知晓了那瓮声所传递的消息,是我的死讯。 “... 和下个黎明共同消亡 ... 和下个黎明共同消亡 ...” 呆滞一秒后的无数个瞬间我全然被惊喜充斥着,这将是一个多么迤逦的体验! 在这灰色玻璃后扭曲的深居之处,一个新奇的生命降临却携带来了幻灭的讯息。原始的向往和恐惧由此滋生出来,超乎寻常的紧张和激动好像在内心深处做着斗争。我望向灰色玻璃外面,沉静依旧钳服着骚动的黑夜。漫长时间里,我都与黑夜同时苏醒和沉睡,黑夜属于我的整个人生, 我瞧不见白昼的光明。就在荒诞平庸的今天,剩余的正仓促流失的清醒便是我余下的所有生命! 在黑夜陷入沉睡后,我会前往一片或蛮荒或丰饶的未卜之地! 在我的想象之中,那里是我苦心经营打造出的诺亚方舟,上面应当全是我救赎出的美,它们熙熙攘攘地拥簇在一起蓬勃地重生。我也会再次重逢那幅死神。到那时,我不再画画,我要将面颊贴到画布上,用我以牺牲血肉之躯的痛苦所换取的镌刻在皮肉上的荣誉勋章,去触碰去摩挲那幅死神——那只属于幻象和未知虚无的极致之美。我喜悦地哆嗦颤抖,我偏执地坚信这场临近的死亡应是一份对我的无上犒赏。
煤油灯旁就是那副《蓝色太阳》,暗红色的火光落在蓝色画布上交融出了浓郁的酱紫。有一瞬间我错以为是那副死神。我以为我回到了漫天火光的那日,我以为我又看到了死神在火焰里灵动地舞蹈。可惜《蓝色太阳》只是《蓝色太阳》。 还未完成的剩下空白的那部分深深刺痛了我,使我骤然清醒。这种清醒带着久违的熟悉,这种刺痛留下了怀旧乡愁的余热。
似乎眼前的一切开始和昨日交错,我站在一堵高耸无界的墙前面,墙体上的瓷砖正一块块悉数剥落,接着旧日光景袒露在我眼前:面对那幅死神美之凋零时惊恐万状的我。
可我本身处混乱之中,又如何去清晰辨认那正在崩塌的昨日世界和灰色玻璃内我存在的根基有何区别?曾经的恐惧和窒息的胁迫感像潮水一样倒灌进我的感官,我的每一寸肌肤像被锋利的雕刻刀尖划过后微微灼烧。铺天盖地的烟尘就像令我心神俱疲的恐惧一般束缚着我,我咳嗽地缓不过气,我双手掩住口部,佝偻地蹲下。烟尘越来越浓郁,空气愈加稀薄,我被烟尘呛得几乎失去意识,迫切地张大嘴巴掐着脖子挣扎地呼吸,最终在濒于窒塞的时候,新鲜的空气突然迎 面冲泻过来,冲垮了昨日世界,清洗了所有灰尘,摧毁了正 在垮落的高墙。接着我被狠狠抛出,摔到地上动弹不得。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脊骨随着喘气剧烈起伏,口鼻溢出粘稠的体液,我的鼻息声也像来自阴狱的啼鸣。
我瑟缩地慢慢坐起身,凝视着那幅《蓝色太阳》。我突然狂笑不止。刚才这段噩梦似的经过仿佛让我更接近了一点美的本质。我早已不能再体悟与美有关的一切。我不能感知,从而也无法判定。我所剩下的只是镌刻在身体内的记忆。我只记得我一直钟情唯美,我只记得唯有对美我才会无私。这场因《蓝色太阳》而起的濒死体验,显然是一场崭新的牺牲和祭奠。这又让我生出狂妄的幻觉,我不仅是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主义表演艺术家,我甚至是唯美的宠儿!我已然对美无能,可总是和对美的献祭如影随形。在这领域里,我连最拙劣的技艺都不再拥有,却依旧持续着最极致和忘我的奉献。 我向自己施以最客观的苦痛来填补感知的缺陷,用近乎惩罚般的苦行来清净每一丝企图扬弃奉献行为的念头。
人们以为的卑劣便是我的高尚。
灰色玻璃外天空还是一样黑暗,时间仿佛和黑色一同凝固了。那幅肤浅的蓝色油彩,我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与我一同存在。它这般困惑幽暗且不明,无论我审视它多长时间, 内心都没有一点颤动。可就在刚才的窒息中,我透过它看到了美的顶峰,那早已剥离永恒,却属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形而上的永恒。《蓝色太阳》上空白处的表面突然凝聚了一个透明的漩涡,堆叠成海浪的每道笔触间的沟壑好像若隐若现,它们渗透出了时间裂缝的微光。
我醍醐灌顶,陡然领悟了《蓝色太阳》的深意。它外化的肤浅原来暗藏玄机,那困惑的蓝原来是为我铺垫诱使我前去探索救援的信号!那美丽的光从时间缝隙中挤出来,坚脆的外壳已经包裹不住庞大的原始生命,到了覆灭的临界点。光源之处就像一个异世界,起初出于保护,后来美在其中萌发膨胀,爆发式成长,庇护反倒变成牢笼和镣铐。而只有我,又只有我,我再次肩负起了救赎的使命。我尽力压抑住孤独的狂喜,不去醉于诚惶诚恐的荣耀。我体察到了来自细微之 处美的呼喊,我感知不到美,可我听到了它的声音也看见了 它的光芒。每一次救援好像皆是如此,发端于生存在细枝末节的垂死预兆,而垂死链接着并导向了重生。我想《蓝色太阳》 之下一定隐藏着些激动人心的存在,毕竟只有浓墨重彩能发 出隐忍又凄厉的求救。
我急切地走向这幅蓝色,急不可耐地想要挑破那些缝隙,让被压抑着的珍奇释放出来,纵容它们酣畅淋漓地自由生长。我发狂地环顾四周,好像在不远处有东西闪着银光,目光落过去,那是一把小刀。这种生死关头,本能行动早已先于意识,我已被疯狂的情绪占据操纵,我捡起刀,直冲向《蓝色太阳》。 刀刃直接猛地刺入笔触间的缝隙,然后我奋力拔出,紧接着刺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小刀扎刺的感觉变得轻飘飘,仿佛我划破的是一块空洞,这时意识才复苏过来,于是我停了下来。 眼前的画布已经破烂不堪,每一个划痕边缘都向里卷翘着,原本的海浪变成了古怪错位的拼图,宽窄各异的裂缝纵横交错,像伤痕累累的河床。
我什么也没看到,除了破损画布后正飘摇不定的煤油灯。小刀从我手里滑落,和地面撞击出无情冰冷的声音。我向后踉跄退了一步,神经触动我的肢体,我全身颤动着。
这实属荒唐,我感到害怕。
刚才我确实从现在眼前这块丑陋又可怕的东西看到了一份来自未知之美的预兆。为了抵达以肤浅作为表象包裹着的奇幻之地,我遭受了残忍的飓风,品尝了期待那使人欲罢不能的毒药般的馨香。我将理智丢盔弃甲,牺牲了早已奄奄一息的人格价值,顺着美设下的草蛇灰线寻根究底。结果贫瘠下还是贫瘠,苍白下依旧是苍白,甚至袒露着丑陋。
一想到此,我感到内心有种正在被啃食的震动,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仿佛刚才所有我挥出去的小刀都重新刺到了我自己身上。那破裂的画是我,我是那幅破裂的画。它突然盘旋起来,在空中极尽变化着各种形态,最后成了飘悬在半空中一个不堪入目的面具笑脸,它嘲弄着我悲壮的梦想。我崇高的梦想和信念竟不知不觉中演绎成了这种凭空出现的丑陋物体。我也好像随着面具笑脸飘浮了起来。我追逐着它,踏过屋檐墙壁的每一方一寸。我进行的是一项看似头脑发热却秩序井然的救赎工作,之前从未出现过任何纰漏,可如今失败却露骨地出现在眼前。我在灰色玻璃上留下凌乱的脚印,毫不松懈地紧追不舍。仿佛我只要得手并且扼杀住那个笑脸,我的根基就不是虚无,我就能继续谈论和践行我完美无缺的善行。
我存在于毫无秩序且无处寻觅的混乱里。美好的消失才是真正的生。我领悟这种无人拥有的意识,这便是我与美唯一相关联的媒介。我时刻牵挂它的安危,无时无刻为它而沉溺,这就成为了我与存在相通的时刻。
“只对美思考过度,人就会在潜移默化间遭遇这世上最为阴暗的思想。” 纯粹的人生来就是这样,而我又完全如此,我是最本质的人。世界充满了令人恐惧的自由,只有我赋予了自身价值,我的选择是唯一真实的选择。生命是防止自我毁灭的行为,所以我一直投身于救赎。而这突然出现的诡异失败击碎了我长久以来坚固的卑劣的自我,我被唯一的真实吞吐出,内心里那座直耸入云的高塔开始摇摇欲坠。
昏暗灯光下,那个怪异的笑脸神出鬼没地游走着,时不时斜睨着我。它的嘴角和阴森的笑脸里释放出十足令我害怕的憎恶。不管那是什么,它简直比之前《蓝色太阳》的庸俗还要令我憎恶百倍。它实体化了我挫灭的荣耀,它极速行动着,带起一阵尖锐的风。最终它冲向窗户,朝灰色玻璃撞去,绽出一团烟雾。烟雾散去后,笑脸消失了,灰色玻璃被压出一些斑驳陆离的印记。
我走上前去,那失去秩序的印记组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样子。我也说不清那是不是人的轮廓,但总之符合对人类特征的一切固有印象。我伸出手指,灰色玻璃上有些地方堆积着厚重的灰尘,有的地方灰尘浅薄稀疏。我便顺着那些浅浅的印记勾勒出那模糊不清的某种形态。尘垢凝固在我指尖,它们团结在一起,灰色玻璃终于有了一点清晰的原始样貌,我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正扰攘的黑夜。夜晚像暗潮涌动的黑色湖水,继而流淌成了一片无边的海。我一直被灰色玻璃包裹在内,海就是世界尽头了,而我在上面无力地漂流。那些漆 黑的水这时却从灰色玻璃上空旷明晰的一点点渗了进来,凄冷的黑夜开始汩汩涌进,很快没过了我的脚背。 窗外黑夜正在以可见速度变得寡淡,它正在急速消亡。我弯腰试图捧起一捧冰冷的夜色,但我什么也没抓住。房间正蓄满黑夜,微弱的煤油灯更加惶恐地摇晃起来。我消亡的时刻似乎临近了。 之前令我痛苦和无助的溃败陡然间显得不值一提,毕竟在前方触手可及之处就有美妙绝伦的存在翘首以待。
我无法抑制对那些出自我手的纯洁的渴望。无数个夜晚我对他们魂牵梦绕,可总被正义凛然的本我所完美抑制住。 而终于在这今天,我完成了这伤横累累的一生,可以降落去我牵肠挂肚的梦幻之所。
脚下的水泥地在夜晚浸泡后变得柔软,潮湿温暖的感觉令我无比安心。煤油灯里本来颤颤巍巍的火苗突然高高窜起,耀武扬威地喷薄着。灰色玻璃上映出一张奇异的脸使我一惊,那是由于火光照射下的我自己的面颊。我出神的盯着这张脸,我就要用这脸颊去紧贴那幅死神。我即将用这张脸,用我的肌肤去体察至纯艺术的每一份粗糙和外化的美。世界只剩下我,也只剩下它。道德罪恶等世俗的胁迫从此都不复存在也无迹可寻! 我兴奋地发抖,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去取来那燃烧的火焰。
倒灌进来属于夜晚的漆黑的水几乎淹过我的头顶,它裹挟着充满着激情的未知,舔舐我每个毛孔。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今晚,我将是漫长职业生涯所献出的最后一件祭品,我带着对于天启和感官的绝对信念,即将要完成最后一次英雄主义的表演。接着我会去到只有我与信念存在的极乐世界。 我距离行为只有一步之遥。“通过行为的冗长准备悉数完成,站在准备的一端,接下来只消纵身一跃。只要一举手一投足,我就可以达到行为本身。” 做梦也没想到,随着我对美的追忆,我的告别居然会是如此绚丽夺目的场景。
外面世界成了和灰色玻璃一样灰暗不明的颜色。我该加快行动了。
煤油灯从我手中坠下,在水泥地上粉身碎骨,火苗以快到嚣张的速度扩散编织成了一张燃烧的网。过去和梦境成为 了现实在眼前出现。我也很快染上滚烫的温度,火焰在我身体上喧嚣地繁衍。世界开始像机器一样运转着,它变得没有欲望却更加爆裂纯净。我完成了此生所有行为,那么轻易却如此疼痛。 我倒在地上,湿冷的地面让我有种躺进了墓穴里安宁又温暖的错觉。肉体不断向神经传达着炼狱般苦痛的信号,空气中弥漫着生命欢愉的气息。
火舌一点点侵蚀着所有物体,窗台上的颜料,扔在地上的画笔,角落中堆积的画框,它们都被烧地扭曲着,然后蜷缩起来,成了镶着金边的漆黑的一团。我也和这些东西一样,物质和物质没有区别,都因为烈火的煎熬而在霹雳作响。只有灰色玻璃还是那样,除了沉默的颤动外和先前并无丝毫差异。
在这冲天的滚烫烟雾中我异常清醒。再不能活着,原来是这种感觉。这与之前因为救赎而牺牲皮肉的肤浅烧伤完全不同,此时我的身体里像正在生长着巨大的永无可能熄灭的业火。
窗外太阳会照常升起,而这个本该随着夜晚沉睡过去的阴惨角落成了一地金黄滚烫的尘埃。我看到了那幅死神一闪而过,许是幻影。它端然向我走来,黑色的宽袍大袖拂过我承蒙了火焰的脸颊。它像神明一样宽厚地凝视了我片刻,便很快消失在了余烬深处。
它真的活了下来,而我会死去。
死神在我面前跳着舞。活着原来是这样一件美好的事, 我想。
2020.12.27